言祸

韬光养晦

深冬，桃树枝干上凸现一层死灰，只是，那满枝桃花依然盛开似火。
她凑巧路过，被远处这点火红莫名勾住了心思，忙喊停轿，“小喜，去折枝桃花来瞧瞧。
”
丫环跺着脚，缩肩向远处望了望，“小姐，这大冬天，哪来的桃花呀？”
“那不是……”她指向那棵桃树，平地里忽一阵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咦？”再看去
，那一树桃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丫环眯眼，凑着她手指看过去，又看过来，一脸不解。
“算了，走吧。”她放下卷帘。看来憋久了是得透透气，这不，看东西都眼花了。
一干脚夫和丫环巴不得在这天寒地冻里快些赶路，吆喝一声就继续前行了。半空中，呵出
的白气缭绕许久。
而白气很快又被嘤嘤地哭泣声绞碎，哭声中，嫣红的桃花瓣落了一地。

城东的白家是城中的大户，六座青铜狮子顺白玉台阶依次排下，门上大匾书着“石城白氏
”，都粉以金泥，映着琉璃檐角，煞是金碧辉煌。
轿子进了城，停在白家侧门外。她走出轿门，觉得有道目光扫了过来。往门内走了几步，
待木门掩起，从门缝偷偷望回，却是路边一玄青长衫小生，一桌一椅，桌边插着条横幅“
观一面，断十年”。
原来是个算命先生，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望。回想起，似这样直接而大胆的目光，已经好
久没有遇到了。
凤箫楼上，一舞一曲惊艳全场，一时间石城年少竞争缠头。那一刻，在众目追逐下的感觉
让她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端是无比满足。自嫁入白家，便从了那为妻之纲，出门入户处处
遮容蔽貌，收敛心神，这些尚能忍耐，可自己的夫君也渐渐冷淡起来，私下听丫环婆子的
闲言碎语，难道自己年方二十，便要守那冷闺？
唉，轻叹一声，拾阶而上，未到中堂，两小厮架着一人走了过来。未到身前，已是酒气冲
天，忙不殊掩鼻。
“小姐，少爷他……”那被架之人正是她的夫君，白家二郎白落岩。
“别说了，快扶他进去。”她知今天白落岩有应酬，却未料喝得如此狼狈。
拧上一块湿巾，凑近擦拭，鼻端飘过阵阵酒气，其间却夹着一丝异香。她瞪大了眼，这香
味她太熟悉了，号称“雌蜂香”的香精，相传雌蜂吸引公蜂，便溢出此香，方圆十丈内雄
蜂莫不循香而聚。由于此香精过于灼人，使用时每一滴当渗入清水一杯，周围姐妹纷纷尝
试，而她爱惜皮肤，弃而不用。
“二郎啊二郎！”她恨恨一咬牙，“想不到我安守妇道，你却在外花天酒地！”擦着擦着
，白落岩脖颈处似有两片嫣红，像极唇印。
“呯，”她把湿巾砸回了铜盆，溅得满地水花。当初众多追求者中不乏家财万贯，英俊年
少，选这白家二郎，虽然生意经营不如他爹，最重要还是看中他继承了他爹白松的用情专
一。白家老爷白松年近半百，自二十岁丧偶，用心抚养子女，未再动续弦的心思，这也在
婚嫁一块给子女立了榜样。
白家二郎一向礼法有度，民间颇有口碑，凤箫楼下一曲倾心，此后便长久负琴登门，于客
厅自弹一曲，仍未相见便自行离去。两年下来，其他追求者疲懒懈怠，白家二郎就成了入
室之客。

“有奸情！”她从梦里惊醒，打翻了床头香炉。梦里她回到水榭荷塘，与白家二郎游湖采
莲，和着《采莲曲》，唱到日落，忽然发觉自己始终在场景之外，那场景中的女子嫣然回
首，却看不清模样，只有丝丝“雌蜂香”越来越浓。
从二郎上次大醉而归已有半月，她每每接近二郎，便闻到那“雌蜂香”，一开始只是一点
两点，到后来成片成片，弥漫了整个大堂。她责问二郎多次，二郎总是一脸不耐，“我对
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你瞎想啥呢？我怎么没闻到呀？”诸如此类种种回复。
上灯前，她远远瞅见二郎揣着什么东西，魂不守舍地出了门，倚在门口，心中按不住在想
，难不成今晚又不回？路边那算命先生正在收拾东西，“一面十年”的横幅在风里烈烈得
响。
心中郁结，早早入睡，恍惚到了子时，听到二郎在屋外唤了自己两声，便回了他自己房内
，神差鬼使地爬起床。二郎窗户半开，屋内烛火透亮，偷望去，二郎在灯下把玩一精致物
什，却是件女子肚兜。
一时天旋地转，也不知怎么回了屋。暗地里垂泪了一宿，天明后才昏昏睡去，醒来已是日
上杆头。二郎又不在家中，老爷白松看她脸色惨白，多问了两句，她心里乱成一团，含糊
答了。老爷放心不下，当即让人去请医生，她心中稍稍一暖，叹息一声，想说的话又咽了
下去。
“大概这几天快到阴祭之日，湿气太重吧，自己修养两日就成。”她强撑颜色。

“二郎，我要找你说个明白！”她咬咬下唇。
天色有些灰暗，风顺着墙角地面打着旋，空气里的水分被惨白的太阳榨得精干，吸一口如
烈酒般烧喉。
她独自出了门，踉踉跄跄，走到侧门口，看见二郎正往家这边走，刚想迎上去，发现二郎
身旁依偎着一女子。
一刹那，整条街道都暗了下来，那女子注意到她，施施然走来，体态婀娜，伴随着一阵“
雌蜂香”，逼得她大声咳嗽，喘不过气来。
她发现二郎在原地一动不动，而自己也用不出劲，努力睁开眼去看，光线昏暗，看不清那
女子的面容。
“你是谁？”她哑着声，挣扎着喊了出来。
女子嘻笑一声，冰冷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那丝冰凉渐渐萦绕在脖颈间，越收越紧，越收越
痛。
“二郎！”

“她要杀了我，她要抢走二郎！她要杀了我，她要抢走二郎！……”这声音回荡在她脑海
里，随着眼前事物渐渐也模糊起来。
“松手！”有人喊道。
接着，轰得一声巨响，她眼前忽然清晰起来，那女子厉啸一声，整个人影晃了几晃，连退
三步。
一个玄衫的男子站在她跟前，男子蹲下身， “快改变你的想法，一切事物走向正在按照你
的想象而发展，如果你认为你会被它杀死，那你今天必然就会死在这里！”
“退！”他猛一回头。随着他的发音，那女子逼近的身形被硬生生喝退，却依然不甘心地
挣扎着前进，浑身散发出肉眼可见腾腾黑气。
“它是‘言祸’，每个人的内心阴暗面的主宰，一切猜忌和妄想滋养了它的成长，想得越
丑陋，它就越真实。它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我无从消灭它，你要改变自己的想法才能解决
它！”
她愣住了，“难道……”，那女子狰狞面容渐渐浮现在黑气中，她想到自己，那女子就显
出自己的模样，想到二郎，女子瞬间变幻出二郎容貌，她一惊，“这不是真的？”
念想刚至，女子仿遭重创，折腰后退，伸手乱抓一番，化为黑气散开。

一切恢复了寂静，她才注意到，这个玄衫的男子正是侧门外算命先生。男子抬头看了看褐
黄的天，皱起眉，“‘言祸’还没有消失，你心里究竟还在怀疑什么？”
“它不是死了么？”她四顾周围，那个女子厉鬼般尖厉叫声让她心有余悸。
“二郎？”她目光忽然扫到远处她的夫君，爬起来奔了过去，男子眼中一黯。
“二郎他怎么了？”白落岩依然保持着走路的姿势，任她推搡，一动不动。
“那个女子只是‘言祸’的一部分，‘言祸’是你怀疑猜忌妄想出的这个世界，”男子轻
轻去吹半空中一片落叶，那树叶仿佛被冻在空气中，在头顶一动不动，微一用力，那叶片
“啵”地碎开，化为轻烟缕缕。“这个世界可以是静止的，可以是活动的，一切规则都是
由你来定。这就是人们内心阴暗面最丑恶的力量。”
她怔怔站起身，往屋子里走，什么都在，但是没声音都没有，人都像僵住了一动不动。
她看到大堂上老爷正端着一杯茶，茶的热气还在，老爷白松刚刚把茶送到嘴边，而茶水在
倾斜的茶盅里凝而不落。
男子跟进大堂，看到白松，眼角一眯，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这人这么熟悉。”思量
间，脸色一变，“有人能进我的结界？”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空气里。她已经走进内堂
，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然是孤身一人。
二郎的书桌前笔墨齐全，她进门一眼瞅到桌角几张写了一半却弃而不用的草稿，好奇读了
下去。

不知多久，男子出现在她身边，“十二月初三，哦，你的生日……”瞥到纸上字句，男子
恍然，“阴祭之日，这等妖异猖狂之日出生，你也是异数……”。
她苦笑起来，“二郎一直记得，他不知如何讨好我，便去胭脂柳巷寻女子之物买做礼物，
谁料我误会之深……”
她依坐在二郎腿边，闭眼梦呓般轻叹，“晨兮，翌兮，始能伴兮，不复相思……”
室外传来“毕剥毕剥”之声，男子抬眼，看漫天褐黄开始烧成黑灰，“也好，我们也该离
开你的‘言祸’之地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眼前忽然一亮，她醒来过来，这是她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火红的桃花。抬手间
，打翻了床头香炉，她愣住了，好熟悉的场景，这不是梦到水榭荷塘的那个早晨么？
忽听男子冷笑一声，“春娘，她已经醒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破我结界了吧？”
她看室内仅她和男子两人，正奇怪间，那窗外火红桃花一收，于树干处凸出一女子曼妙身
形，走下地来。女子五官精致，张口发声道，“相传月神后代握有世间话语之源，每词每
字都有通天彻地之力，何必掳这女子做挟？”
男子没好气，“春娘，你一个树魈，哪来这么多管闲事，我要做之事还要经你同意？今天
你不给我个交代，我让你形神俱散！”
春娘显出踌躇之色，一时没了声音。
男子“哼”，正欲发作。
“咦？”她看着那春娘，忽然掩口惊呼。
“莫非，”男子回头，再看向春娘，心中一动，“如此相像，她是你女儿？”

“什么？”她转头发现，老爷白松站在门口，盯着树魈春娘，脸色煞白。
“老爷……”她不知如何解释起，一切都还在梦中一样。
白松直直走向春娘，“她……也是我白松的女儿？”老爷指向她。
男子踉跄一下，喃喃，“我明白了，为什么当时看你就这么熟悉，”男子望向白松，“没
想到，我竟然迷失在你的‘言祸’之中。”
“二十年前，我流落至此，遇你春娘，本以你是寻常女子，谁知道却是妖魅，我寻来月神
后裔灭你，虽然一时不忍放你一马，却一直担心后报，如今真是一切应验。”白松惨然一
笑。
树魈望向男子，诡异一笑，转向白松，“白松，你还爱我么？”
“我不再爱你，我也后悔爱过你！我后悔当初帮你挡下那最后一击。”白松冷冷回答。
“可我依然爱你……”春娘轻轻说。
屋外传来“毕剥毕剥”的声音，天空的光开始坍塌，露出锅底般的黑灰，地面颤抖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湮灭为肉眼可见的轻烟四散。

二十年前的月光下，男子睁开眼，吁了一口气。
在他身前不远处，年轻的白松抱着春娘的尸体，怔怔流泪。

mlm001

内容新颖，语言简练，寓意深刻，写的很不错的故事。

朵芮亚

很佩服写文的人，楼主要多写点！支持~~~~

清水一叶

她是春娘的女儿，可是嫁给了白松的儿子？

汲取知识的海绵

作者可以去微型小说刊物上发表了！